说到这里,王尧臣按了按徐平的肩膀,就此收住,不再继续这个话题。点到即止,王尧臣不是婆婆妈妈的性格,他也知道徐平不是。
拿了凳子在旁边坐下,王尧臣道:“各地的公文都已经回来,定在下月十三,京西路州主官在邓州集议。剩下的日子不多了,我们是不是要好好准备一下?”
“自然是要的。编《富国安民策》说是地方州县都参与,其实主要是我们北部的几个州县,南部的能够所有的人都看过就不错了。”
王尧臣皱着眉头道:“而且,我还担心到时他们不一定都同意。南部各州一向与我们联络不多,很多州的幕曹官你都没有见过,具体会怎么样可是说不上来。贾提刑和方副使虽然一直支持新政,但底下到底是个什么情形,云行,难说啊。此次集议之后,晏学士是一定要回京了,能不能让他支持我们,也就看这一次了。”
自范仲淹被贬后,晏殊的顾虑明显比以前更重了,对于新政也不那么热心。虽然只是距离几百里路,京城的情形这里实际还是很难把握,如果晏殊知道现在京里下面的底层官员怨声载道,对于施行新政充满向往,或许就不会这么犹豫。陈执中这两年是倒了霉,自从徐平走了,下层官员的待遇明显变差,怨气都发在他的身上。阻止新政的吕夷简一样受到编排,钱粮发不足,你说得天花乱坠也不行,读书人的嘴可是很毒的。
其实何止是晏殊,自从范仲淹被贬,徐平都变了很多。吕夷简可以压住不让官员讨论此事,但如何能够堵住天下悠悠众口,越是压得紧反弹的力度越大。徐平看在眼里,心里的想法慢慢就有些改变。以前他总是认为,只要照着自己说的去施政,大家能够过上好日子,顿顿有肉吃,自然就会支持自己,现在却有些动摇了。
家国天下,真的仅仅是用利益就能把人拉到自己一边?全心全意拥护范仲淹的人,有几个是认为跟着他能够升官发财的。做诗学韩杜,为什么这样?是因为这两个人的诗比其他人的都好吗?不只是如此的。韩杜的诗是好,但李白等人难道就差了,这个年代尊崇韩杜是尊崇他们的那种精神。五代乱世,真地是把大家杀怕了,让国家富强,永远不要再发生那种惨剧是时代的呼声。而且入宋以来虽然还算平静,但社会的阶层变动剧烈,人心总有一种不安定感,找到一条治国安民的路是许多人的志愿。
到这个时候,徐平才真正体会到为什么说上层建筑不仅仅包括政治结构,还包括意识形态。范仲淹官位不高,职权不重,他的能量从哪里来?从意识形态来的啊。数十年在地方为官,以身作则,诗文呐喊,范仲淹已经站在了这个年代意识形态的高地。吕夷简可以把范仲淹贬出京城,但却斗不倒他,在意识形态上,吕夷简根本不配与范仲淹相比。
范吕相争让徐平的心态发生了很大变化,现在把新政立即推向全国的意愿已经不那么强烈了,让自己的理论随着这一套《富国安民策》站上意识形态高地,才是徐平最希望做到的。成为主流的意识形态,才可以真正称得上立万世法。
这一策不是治国之术,而是徐平带给这年代的治国之道,只有到这个高度,才能真正传承下去,不再像以前的桑弘羊、第五琦和刘晏等人的政策一样,只是昙花一现。
正是因为思想有这种变化,徐平的热情才会慢慢冷却下来,意志却更加坚定了。
后人常学说唐宋八大家,不说宋朝的六家,唐朝的韩柳实际上在宋朝的待遇也是不同的。北宋学韩愈,学的是那一种含蓄深沉,奋勇勃发,到了南宋柳宗元的地位才真正超脱出来。为什么最近徐平喜欢读柳宗远的诗文?王尧臣说的不错,柳诗的那一种闲适是从寂寞孤苦中脱出来的,正因为诗人当时的孤苦,才有闲情的深沉悠远。
繁华褪尽,方现锋芒。如今的徐平,跟刚到洛阳时意气勃发野心勃勃不同了,某种意义上思想获得了一种超脱,有了一种跨越时代的孤独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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