见徐平不说话,张载不免有些心虚,问道:“敢是学生说得哪里不当?节帅指教!”
徐平道:“我刚才问你,要想从地里种出粮食来,除了人和地之外,还有哪些。就是想告诉你,土地问题的核心是粮食,而不是地。为什么大家的眼光都放在地上面?因为对粮食来说最重要的是地,但到今天,只想着平均田地是不够的。要想让民间衣食无缺,就不要只把眼光放在地上。而是应该把土地下种,收获粮谷,从头到尾,有哪些物事相关都一一条列出来,仔细分析,才能理出个头绪。把田地平均是不是有利,就要根据这理出的头绪来讲,最后看是不是能产出更多的粮食。所以说,单单讲井田制是不够的。”
讲农业生产,自然离不了分析农业生产的要素。农业生产要素多种多样,但最根本的还是劳动者、劳动工具和劳动对象,也就是人力、各种农具和畜力以及土地。李觏比前人认识得更深的一点,就是把人力和土地同时重视,但其他要素还是忽略了。张载的井田制思路是来源于李觏,自然也就继承了李觏思想的优点和缺点。
晚唐五代离乱,人口损失极多,一直到这个年代,即使中原地区也面临人力不足,很多田地荒芜。土地现在并不是农业生产要素中最尖锐的矛盾所在,实际上历史上两宋的地价一直不高,地价和租税的比例远不能跟明清时代比。这最直观地反映一个问题,就是耕地矛盾在宋朝远不如后来明清时期尖锐。
在耕地矛盾并不那么尖锐的情况下,宋朝讲平土、均田、井田的学者和著作又远不是后来明清时期相比的,这跟学术氛围有关。宋朝儒学再兴,又以尊孟为主流,而讲究民为本的孟子对土地的态度就是耕者有其田,实行井田制。在托古改制的思潮中,平均田地便就被一再拿出来作为治国良方。
平均田地能不能解决现在的问题?徐平也没有答案。要想得出结论,必须针对农业生产的要素综合分析,什么样的生产规模,什么样的组织形式才能有最高的效率。但根本的一点,这个年代肯定还是以一家一户的小生产为主,才能获得最高收益。
这个结论不是没有来由,徐平前世工作的关系,看过对于生产要素对粮食生产影响的分析论文。一直到九十年代,在以稻米生产为主的地区,综合分析之后,粮食产量的最高值应该是一家一户生产,每户种植三十多亩的样子。当然粮食产量最高,不一定是经济效益最高,两者并不重合。提倡以大企业为主的规模化经营,是从经济效益上来讲的,并不是从生产更多的粮食上来讲的。实际上在徐平前世,除了少数几个国家,即使是欧洲东亚的发达国家,农业生产的主流也是以户为单位的小农场。
把土地平均分配下去,能不能生产出更多的粮食?科学的回答就是不一定。土地只是生产要素中的一个,必须综合起来分析,还要考虑到生产要素之间的交叉影响。比如平分土地,每户规模太小的话,必然就会影响牛、马等大牲畜的养殖,就会影响水利建议。而规模太大的话,又会造成粗放经营,地力浪费。
抬头看着天空,徐平对张载道:“秀才,人生天地之间,天如父,地如母,我们只是这天地中间的一个孩子。孩子难免有时候孩子气,想通了一个道理,便就以为发现了天地至理,世间只要按着自己想的这天地至理去做,便就五谷丰登,上下和睦,天下太平。实际上这至理可能在天地眼里,只是一个笑话而己。天道虽有常,而世事却无常,天地间哪有亘古不变的治国安民的法子?因地制宜,因时制宜,才是解决事情的办法。当然,这样做起来太过麻烦,不如灵机一动想出个长治久之计来得痛快。但你想一想,真有这样痛快的法子传下来?子曰,学而不思则罔思而不学则殆,做事情就要勤动脑子,多动手,一点一点踏踏实实去做,才能真地为国为民做出些业绩来。”
张载是经学家,虽然在经学家他是最肯于实践的人之一,但要埋下身子,从细碎的日常事务中总结道理,真地难为他。脑子转得太快,有时候对于实务反而不是好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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